天未明，一隊(duì)快騎颯沓而來。馬蹄聲急,呼嘯過幽黯的林蔭路,驚起樹頂上停落的昏鴉，呱地一記悲鳴,直沖云霄。
    從南京到德州,陸路比水路要快得多,如果日夜兼程,約摸六七天功夫就能趕到。西廠的寶船走后,東廠一切行動如常。隔了幾天肖鐸稱要親自下鄉(xiāng)間查驗(yàn)秋蠶,這原就是他的差事,沒人質(zhì)疑，出了城向南，一路往烏溪方向去了。
    秋蠶要查看，不過是個幌子，只停留了一天，次日便悄悄北上了。
    佘七郎曾規(guī)勸他，“接回娘娘的事交給屬下們，督主自在坐鎮(zhèn)，萬一州府要請示下，也方便應(yīng)對�！�
    他明白道理，可是她臨走那眼神叫他寢食難安，躺下去就夢見她隔窗而立，輕聲問他“你想我不想”。還有別的什么，他記不太清了，依稀是在艱難地做取舍，喃喃說著“和不和我在一起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你平安”。
    不知道是日有所思造成的，還是戀人之間真的可以靈犀相通，他開始惶恐，每一刻都顯得空前漫長。他不是個沒有耐心的人，可是一旦牽扯上她，他就方寸大亂。她走得似乎有些絕望，如果下了寶船立刻看到他，她連日來的擔(dān)驚受怕就可以得到疏解吧！所以他要去，這是最后一次，即便荒唐也是最后一次。
    他這么固執(zhí)，難為壞了身邊的人。都是他平時最信賴的，說的話他大多會考慮，可這次不一樣，幾乎斬釘截鐵，自己抖了馬韁就走，眾人無法，只得狂奔尾隨。
    沿途不進(jìn)驛站，只找小飯館兒，填飽肚子便上路，跑了將近四天，運(yùn)河到聊城地界有個拐彎，那時已經(jīng)趕上寶船了。他勒韁在堤岸上遠(yuǎn)眺，云水之間船隊(duì)緩慢前進(jìn)，幾只哨船前后護(hù)航，寶船兩舷站滿了西廠緹騎。
    他放下帽上的皂紗，拔轉(zhuǎn)馬頭直奔德州。先前同她交代好的，不限日子，將到老君堂渡口就想法子叫停船，謊稱要置辦東西，傍晚時分上岸，趁著渡口晚集人多，逃脫起來也容易。只要她按著他的話做，讓他觸到她的手，這輩子就不會放開了。至于前途怎么樣，私奔之后死路一條，半道上劫人，至少還有一半勝算。這可能是他最沒有把握的一次冒險了，然而還是愿意試一試。就算不能全身而退，替她掙個自由身，哪怕將來別人接替他，她依舊可以好好生活。
    簡直愛得癲狂，他也沒想到，自己會為了女人斷送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道行。人總要瘋上一次的，不然還叫什么人生！
    提前抵達(dá)老君堂，離寶船到碼頭還有大半天光景，一行人找了個驛站部署好，打發(fā)番子出去探了又探，只等時候一到就動手。
    云尉進(jìn)來送茶點(diǎn)，看見他坐在一片陰影里，臉上喜怒難斷。他擱下托盤，低聲道：“連日奔波，督主也累了，先進(jìn)些東西，趁著還有半天時間好好休整�！�
    他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，“過會子人到了，咱們兵分兩路，你護(hù)送娘娘往東，我回南京。”
    云尉看了他一眼，遲疑道：“督主有沒有想過接下來會是怎樣一場變故？大鄴地廣，要藏個把人是不難，可是西廠和京里能善罷甘休么？”
    他緘默不語，起身推窗往外看，這里離渡口不遠(yuǎn)，站在樓上能看見河段全景。時候還早，只有漕運(yùn)的船只來往，他撫了撫發(fā)燙的前額，“兵來將擋，只要后顧無憂，我自有應(yīng)對的辦法。西廠的那起狐妖案似乎擱置下來了，傳令蔡春陽，再給他大肆攪合攪合。注意力一分散，對咱們有利�；噬弦姓滩涣宋鲝S，最后還得靠東廠。”
    云尉應(yīng)了個是，“上回督主吩咐徹查姜守治的家私田產(chǎn)，查下來了不得。剛才接了閆少監(jiān)飛鴿發(fā)來的密函，請督主示下，是現(xiàn)在就拿人，還是略緩兩天？”
    他咬唇想了想，“就今兒吧，水?dāng)嚨迷綔喸胶�。等娘娘安定下來，我回南京打個狐哨就收拾返京。皇上再決斷，畢竟即位不久根基弱，這會兒隨王伴駕，興許還能撈著點(diǎn)甜頭�！彼�腦子亂，心里忐忑也想不了那么多，擺了擺手道，“旁的先放一放，手頭上的事辦完了再說�！�
    云尉瞧他心浮氣躁，便不再說什么，躬身退了出去。
    底下廊子上碰見了佘七郎，把話傳到了，回身朝樓上望了眼，“這失魂落魄的樣兒，真叫人憂心。一個女人罷了，值當(dāng)這樣？”
    佘七郎想起自己半夜爬窗的經(jīng)歷，表示很可以理解，“你懂個錘子！趕緊找個女人，哪天不娶進(jìn)門晚上睡不著，你就明白了。”
    天一點(diǎn)點(diǎn)暗下來，渡口點(diǎn)起了縱向的兩排風(fēng)燈，菱形交錯的竹枝燈架子上糊著桐油紙，上面拿紅漆寫著大大的三個字“老君堂”。
    三伏的當(dāng)口，官船都挑晚上靠岸，所以渡口到了夜里反而更熱鬧。攤兒出來了，賣臭豆腐、雞蛋、燒酒、魚干兒……一般多是吃食。小販連吆喝帶拽地招呼人喝茶吃炊餅，七八個大高個兒男人過來，不多話，一屁股坐在了條凳上，二把手仰脖子叫了聲“一人一碗湯餅”，聲兒大，嚇人一挑。
    東廠的人原本都帶著匪氣，穿上短衣扎上褲腳，頭上再箍個網(wǎng)巾，看上去像一群劫號的響馬。橫豎是要裝強(qiáng)盜，有意識的交談里帶著黑話，什么片子（刀）、挺子（匕首）、搠包兒（截包兒），將來就算官府查到這里，順道